大千回到网狮园,先拜见了母亲,禀告谢玉岑的殡葬细节,不由又哭泣起来,太夫人也抹泪道:“玉岑这孩子才华横溢,秉赋聪颖,可惜天不假年,这也是命数所定。”
母子俩伤感了一阵,大千又问:‘二哥这几天一定又作了不少画吧!“
太夫人从袖管里抽出手帕,抹干脸上的泪痕道:“四天前的一个夜晚,何香凝女士匆匆来找他……“
大千忙问:“何女士找他有何事呢?”
太夫人道:“她一来就上殿春簃与你的二哥谈话,不一会你二哥就陪她出去奔忙了。”
大千道:“自从廖先生遇刺后,何女士既要抚养两个孩子,又要参加社会活动,着实受了不少累。这次他来找我二哥,一定有什么事吧?”
太夫人低声道:“据你二哥说,何女士的儿子承志犯了政治案,在上海租界内被捕了,要善子帮忙找人疏通关节,设法营救。”
大千道:“听说郁曼陀在江苏法院任推事,上海租界中的讼事都归他处理,何女士为何不去找他呢?”
太夫人道:“这郁曼陀是何人?”
“哦,”大千沉吟着想,跟母亲随便说个不相识的人,也不作介绍,这话如何使他懂得,便解释道:“郁曼陀是当今小说名家郁达夫的长兄,他们昆仲也是我们留日时的同学。郁氏兄弟也擅长丹青。在日本时,我们四人常和何女士一起吟诗作画,谈论国是。何女士待我们象姐姐一样热情,还经常为我们烹调好菜,改善伙食。”
太夫人似有所思,忽然悟道:“哦,是浙江富阳的郁啥子兄弟么?我好象听你二哥说过。”
太夫人说着,回头叫三嫂去书房里取来一轴画,递给大千道:“这是何女士赠给你二哥的。”
大千接过画轴,渐渐展开道:“前几年何女士在上海宁波同乡会办画展,二哥还叫凌飞和旭明去帮忙呢!这些年来风云变幻,一别几年,各自海角天涯,未得相遇。”展开画轴,上面是一只斑斓大虎,引颈长啸,威风凛凛,气势磅礴。大千把它挂在墙上,细看了一阵,叹息道:“何女士手笔不凡,要是她不题款识,凡眼哪会看出这是一个女子所画。可惜廖先生过早坏在歹徒手里,要不然,她不知能帮他做多少事业呢!”
太夫人道:“廖先生为建民国,把性命也豁了出去,如今民国既成,那些当权者却反要加害他的儿子,真是人一搞政治,就不讲道德情谊了。”
大千听了母亲的话不作声。太夫人又道:“所以你二哥是个明白人,辞去了那劳什子的小官,潜心作画,将来如能成名,也可流芳百世。”
大千道:“母亲说得很对,孩儿记住了!”
太夫人见儿子同意自己的观点,笑了,转而又问道:“你十弟近日有信来吗?”
大千心头一酸,强作笑容道:“君绶在德国改学机械。据不久前从德国回来的同学说,他忙于研究,连写信的时间都没有,只是托人带回个口信,向父母大人请安。如母亲不问,我还差点把这事忘了呢!”
太夫人笑笑道:“男儿第一件事是认真读书,这家书原本是客套事,免了也罢。”
这时善子进屋来,大千见二哥风尘仆仆,知道他为承志事从上海回来,便问道:“二哥,廖公子的事有眉目了吗?”
善子在母亲身边的椅子上坐下,忿忿道:“我和何女士去了上海,找了几位留日时的同学,如今这些人都成了新贵,说话的口气也和过去不同了。谈起正经事,便相互推诿,谁也不肯出力。要不是为了廖公子的事,我才不去受这份闲气呢!”
大千笑道:“二哥还记得玄妙观里的一幅对联吗?”
善子似有不解。
大千道:“识破世事惊破胆,看透人情冷透心。”
善子道:“正是四大皆空,做人还得要有些出世思想。”
大千调侃道:“二哥自号‘虎痴’爱虎成癖,竟然也大谈起出世思想来了。”
善子正色道:“爱虎者未必要会沾上吃人的虎性,况且佛要普渡众生,这虎也是众生之一,有何不可升天的道理。”
大千道:“二哥岂不成了佛经故事中大车国王的三王子诃摩萨埵了。为求涅槃,舍身饲虎,可谓爱虎之甚了。”
太夫人见他弟兄俩在摆龙门阵,便回房休息去了。
太夫人一走,善子和大千的谈兴更浓。他们从老庄谈到释迦:从南宗慧能的顿悟说谈到北宗神秀的渐悟说,又从哲学谈到美学……恣意纵横,谈到得意处,两人拊掌大笑,谈到见解不同处,又争得面红耳赤,好不热闹。
大千来到网狮园不久,三兄丽诚和四兄文修一个回重庆,一个去郎溪,各自为生计奔波去了。唯独他和善子,天天谈经说禅,吟诗作画,空余时找虎儿戏嬉,日子过得象在桃花源中一般,怡然自乐。
那天吃过早饭,大千和善子正在水榭里摆龙门阵,忽然看门人来报:“有位姓章的女士,说是两位老爷的弟子,从南京赶来,在殿春簃里等候!”
善子听罢,捋了捋了胡须,对大千道:“莫非是述亭来了,我们去看看吧。”说罢,起身望殿春簃而去。
大千走在前头,一进门,看见来客正是在上海秋君房里认识的学生张述亭。这章女士见了大千,连忙起立,落落大方地行了个礼道:“八老师好!”
“好,好……”大千回答,这时善子进来,诧异道:
“你们早已认识了?”
章女士含笑不语。
大千解释道:“我们在上海祖韩家已经见过。”
善子点头道:“那好,那好!述亭你坐下!”
宾主坐定,丫环端上茶水,又在述亭的茶几上放了几盘采芝斋的糖果、瓜子。
善子呷了口茶,问述亭道:“你这次从南京来?”
述亭剥了块糖,放在嘴里抿着道:“正是,我家里去南京经商,我也跟了去。”
“在南京你住哪里?”善子问。
“傅厚岗。”
“那里离玄武湖不远,倒是个好所在。”善子道。
“听说中央大学艺术系主任徐悲鸿先生在那里盖了新房。”大千道。
“是的,徐先生的新宅离我家的住宅不远。我在家里寂寞,还常去中大听他讲课呢!”
大千道:“徐先生从学西画入手,学过西式透视和解剖,所以他的马画得骨度正确,潇洒飘逸,真是神笔,我学不会。”
述亭高兴道:“八老师和徐老师真是惺惺惜惺惺呢。徐老师上课时经常提起八老师的荷花,他说他也学不会这一手。他还说八老师是我国画坛上‘五百年来第一人’。”
大千连摇手道:“徐先生言重了,不敢!不敢!”
述亭起身提过皮箱,从中取出一只画轴道:“徐先生听说我是两位老师的学生,特地叫我带来一幅画和一封信。”说罢,把画轴和信分别交给善子和大千。
大千接过画轴,打开一看,上面是两匹奔驰的骏马,上款题着“善子、大千道兄哂正。”
大千把画挂在墙上道:“真是说到徐先生的马,这马儿就奔来了。”
这时善子也看完了徐悲鸿的信,交于大千道:“徐先生的信中附了两份请柬,请你我去中央大学艺术系当教授。”
大千接过信看了一遍,搓手道:“我不会讲课,只会摆龙门阵,这教授如何当得?”
善子道:“这南京是政客麇集之地,我动极思静,不想去自寻烦恼,去淌这混水,只图在此安稳作画罢了。待会我写封信托述亭带去,谢谢徐先生的美意,领了这份情就是了。”
大千道:“二哥不去,我也不去。”
善子严肃道:“这不成,你我都不去,岂不辜负了徐先生的苦心。你看他信写得情真意切,我们不能叫朋友伤心。”
大千看着二哥,知道此意难拗,只得答应道:“那我勉强去应付一下吧。”
善子见大千答应了,便回书房给徐悲鸿写信,临走,对大千道:“你去叫家人先把述亭的住处准备好,然后陪她去母亲屋里坐坐。”
“是。”大千答应着,陪述亭先去拜见了太师母、曾夫人等家眷,然后又在园里兜了一圈,来到芍药圃,给她和老虎拍了张照,方才叫管家带她回房里休息。
述亭在网狮园一玩就是几天,天天和太师母、曾夫人等玩耍,乐不思蜀,直到家里来电报催促,才带了善子托她送给徐悲鸿的一封信和回赠的一幅虎图,依依惜别。
述亭走后,大千依然整日作画吟诗,并无去南京的意思。善子几乎日日催促,劝他抓紧时间,争取早日上任,免得徐先生惦念。大千虽口头上应诺,但毫无动静。
那天大千吃过午饭,刚欲回殿春簃作画,半路上碰到看门人送来一封信,拆开一看,高兴得奔到善子房里,对善子道:“二哥,我明日一早就去南京。”
善子扶了扶眼镜,起身道:“很好,你怎么想起来了?”
大千笑笑,把那封信递过去道:“你看—”
欲知这封信是何人所写,且听下回分解。
(该书已有学林出版社出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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