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来这信是稚柳所写,信中说:“……承蒙徐悲鸿先生谬爱,聘弟去中央大学艺术系任教。据悉兄也接到聘书,但不知何时来宁,当在六朝胜地共话六朝艺事矣!”善子看罢,把信交还大千道:“很好,你早该去了。既是稚柳比你先到,免得他和徐先生惦念,你这几天就动身吧。中央大学住房简陋,恐你住不惯。抵宁后,你可住张目寒兄府上。我与他四川时是挚友,又联过宗。他现在中央监察院任秘书,你若在南京有事,尽可找他帮忙。”善子说完又给张目寒写了封信,交给大千道:“抵南京后后,只须把信寄出,目寒会放汽车来接你的。”
大千答应着接过信,随手取过笔,给述亭拟了封电报,交于一位叫刘力上的学生道:“你去把此电发了,我后天去宁。“这刘力上作画用功,为人耿直。他十七岁来张家,跟随大千多年,深知大千脾性。大千野鹤闲云,常常远游,这购票,接送等事务,均由他负责。他接过电报搞,一言不发地走了。
大千回到殿春簃,喝了杯茶,凝神静思了一会,提笔挥洒,画了一幅笔墨淋漓的《荷花图》,挂在通风处晾干了,拿去裱画间,说这是送给徐悲鸿先生的礼物,叫裱画师傅赶快裱了。
三天后,大千一早乘上了火车,因苏州离南京不过二百来公里路,所以晌午时分便到。
一下车,听得一个女子在喊:“八老师!”
他循声看去,只见述亭在月台上向他招手,身后跟着一位个子不高,但身材很魁梧的男青年。大千放下行李,
对述亭道:“你收到我的电报了?”
述亭道:“我一接到电报就去告诉徐老师,他今日有课,但他说会争取提前下课,赶来接你的。”说罢,看看手表。这时她身后的男青年,礼貌地接过大千的行李。大千客气道:“不必,不必,我自己来。”
述亭连忙介绍道:“八老师,这是我先生,叫吴肖园。”大千作拱道:“好,好,初次相见,我失礼了!”吴肖园也连忙还礼,轻轻说了声:“八老师,您太客气了。”
正寒暄道,徐悲鸿身穿浅灰色西装,胸缀黑色蝴蝶结,匆匆从检查口奔来,述亭眼快,喊道:“徐先生来了!”悲鸿听见叫声,奔过来拉住大千的手道:“大千啊大千,终于把你盼来啦,在沪一别,我惦记得紧呐!”
大千也摇着悲鸿的手道:“我又何尝不是呢,尤其是这几年先生大作不断,在教育上又作出这番事业来,弟真自愧不如啊!”
悲鸿道:“你过谦了。我们中央艺术系有你来当教授,实在是学生们的造化。”
大千忙摆手道:“徐先生过于看重我了,我只会作画,摆龙门阵,不会讲课。”
悲鸿道:“我请张先生就是来作画的。”
四个人边讲边走,出了站台,述亭夫妇帮两位老师开了汽车门,四个人分乘两部车子,往傅厚岗徐悲鸿的新居而去。
不一会,车在徐公馆门口停住,述亭夫妇从后面的汽车里出来,走到大千和悲鸿跟前,述亭道:“两位老师,我和肖园今晚还有事,恕不奉陪了。改日再请二位老师来舍下。”
悲鸿惊讶道:“今日张先生在我家吃晚饭,你们不作陪了?”
述亭道:“改日一定奉陪,今日只能请两位老师原谅了。”说罢,告别了大千和悲鸿,挽住丈夫的手,转身上汽车去。
大千看述亭要走,突然想起一件事,从衣袋里掏出善子给目寒的信,交给述亭道:“麻烦你将这封信带去寄了。”
述亭接过信,和丈夫一起上了车。
望着在路口消失的汽车影子,悲鸿对大千道:“青年人新婚燕尔,还是让他们去跳舞看戏吧!”
大千跟着悲鸿进了院子,这是一条水泥小道,两旁置满冬青,迎面两棵高达丈余的白杨树长得树叶茂密,巍峨挺拔,微风吹过,沙沙作响,一幢二层楼的法式小楼,映掩在树荫中,显得幽雅,静谧。大千来到门口,看见门额上一块小匾,上书“危巢”二字,不由好奇道:“悲鸿兄何为将‘危巢’为宝舍名号?”
悲鸿苦笑笑道:“古人有居安思危之训,在这国家多事之秋,我徐悲鸿不能不忘其危啊。”
大千道:“这倒真是,悲鸿兄为宝舍取这号,也可谓别出心裁,用心良苦了。”
两人说着,进入客厅里,刚坐定,徐夫人亲自端来两杯咖啡,把一杯放在大千前面的茶几上,调侃道:“张先生长髯飘拂,真是美髯公啊!”
大千欠了欠身道:“徐夫人过奖了。”
徐夫人道:“悲鸿在我面前常说起你,所以我见了你也不怕生,一见面就说笑话,请勿见怪。”
“哪里,哪里”大千摸摸胡子,哈哈一笑,从皮箱里取出一只画轴交给徐夫人道,“秀才人情半张纸,这是我送给徐先生和夫人的习作,请哂纳。”
“哎哟,太谢谢了。”徐夫人嚷着,放下手中的托盘,用手在白围裙上擦着,喊:
“快来人挂上!”说着从大千手中接过画轴,交给佣人,在客厅里张挂起来。画轴一上墙,徐夫人夸赞几句就上厨房去了。
画家见面也是离不开三句不离本行,悲鸿和大千不免把话题集中到这幅荷花图上。图上的荷花看上去好似被秋风吹着一般,潇洒飘溢,满纸生风。悲鸿指着荷花瓣上的浅绛色道:“先生画荷花是高手,如能脱了这浅绛色,便更炉火纯青,没有烟火气了。”
大千道:“正是,倘若脱了这浅绛色,便更合中国画所谓的干、湿、浓、淡、黑,墨分五色的道理。不过加了这块色斑,能打破画面的沉闷,增添生气。”
悲鸿听了,手支下颌,想了想道:“这倒也是。”
这时,徐夫人在门外喊道:“悲鸿,请张先生入席吧!”
大千跟着徐悲鸿进入饭厅,看见长桌上摆满了水果和法式西餐。这时徐夫人已换了套打扮,头梳圆发髻,身穿织锦袍,满身珠光宝气,光彩夺目。他一面给大千斟上殷红的波尔多葡萄酒,一面夸耀那套银色的餐具道:“这套餐具是我去年跟悲鸿上苏联时买的,这式样完全是仿照沙俄宫廷式的,全套一百二十件。张先生你猜猜,这值多少钱?”
大千端起酒杯,在手里转了一圈,摇摇头道:“猜不出。”
“嘿嘿,三千卢布呢!”徐夫人得意地一笑。
悲鸿朝夫人盯了一眼,似有不悦。
徐夫人没有觉察到徐先生的表情,给大千斟完酒,又吹嘘了一通自己从法国学来的烹饪手艺,便回房里去了。
徐夫人一走,餐桌上的空气又活跃了,悲鸿喝了口酒道:“张先生的近作花鸟,多系写生,神韵秀逸,可与宋人媲美,我常与人说,先生是五百年来第一人矣!”
大千连忙放下杯子,恐惶道:“徐先生言之过甚了,说实话,能把山水竹石画得清逸绝尘,我不及吴湖帆,论气韵的刚柔相济,我不及溥心畲;至于作品的明媚软美,我不及郑午昌;画瀑布云岚,我不及黄君璧;论画的寓意,我不及陈定山,谢玉岑;画荷菱梅兰,我不及郑曼青,王个簃,写景入微,不为方寸所囿,我不及钱铁瘦;画花鸟虫鱼,我不及于非闇、谢稚柳;话人物仕女,我不及徐燕孙;画鸟鸣猿跃,能满纸生风,我不及王梦白,汪慎生;画马则首推你悲鸿兄和赵望云了,另外如汪亚尘、王济远、吴子深、贺天建、潘天寿、孙雪泥诸道兄,无一不在我之上。所以你老兄这‘五百年来第一人’岂止是言之太过,简直是开我玩笑。”
悲鸿听了,“扑哧”一笑道:“处世之道,对人应当自谦为天下第二,所以老兄自称天下第二,与我称你为天下第一是不矛盾的,对么?”
说罢,两人放下杯子,相视大笑。
却说大千和悲鸿两人的酒量都不甚好,所以没喝几杯,就红上脸来。
大千喝了一小盆汤,道:“老兄今日的菜饭备得实在是太丰盛了。我已酒足饭饱,不能再吃了。”
悲鸿看看墙上的挂钟道:“时间还早,请张先生到我书房小坐,我既收了你的荷花,就给你画幅全身像作还礼吧!”
大千对悲鸿的素描本领是极其佩服的,如若平时请徐先生画肖像,恐难启齿。今日既他自告奋勇,有此雅兴,哪有违拗的道理。所以没等悲鸿说完,就走在前头,进了画室,找张椅子坐下。
徐悲鸿为张大千画的正面全身立像,大千一直把它视作瑰宝,藏在家中。后来又请画家郑曼青先生在上面题了一首长诗,其中有四句这样写道:“……大千年十七,群盗途劫之,不为贼所害,转为贼所师……”
却说第三天一早,大千由悲鸿陪同,去中央艺术系上课 。
大千走进课堂,不由暗暗欢喜,原来这里的布置,与一般的教室完全不同,空敞的房间中间。放着一张大画案,一旁又备了一张躺椅,悲鸿对大千道:“你不必给学生讲什么理论,只管自己作画,把体会说与他们听,累了可在躺椅上休息。”
大千满意地点点头,心想,徐悲鸿连此等小事还考虑到,可谓是关怀备至了。
不一会,正式上课,悲鸿坐在学生席上,听大千用四川话给学生讲述用毛笔的道理,和几种执笔方法,一直到散课才离去。
光阴荏苒,大千在南京一住就是三个来月,这些日子来,他除了白天去艺术系上课外,晚上就关紧房门作画,其间除有事回几次苏州外,来南京后一直没出去玩过。
却说那天放学,大千刚跨出校门,忽然听见稚柳在背后叫道:“大千,明日是星期天,咱们去秦淮河逛逛,怎样?”
大千高兴道:“我也这样想呢。明日叫目寒派部汽车,咱们一起去,玩它一天吧!”
稚柳道:“那可太好了。”
第二天一早,张目寒果然派了一辆汽车,接他稚柳一起去游秦淮河。
汽车到镇淮桥附近,大千叫司机停了。他和稚柳下了车,两人沿着秦淮河,慢慢走去,这里沿岸树木葱茏,河水清澈,稚柳对大千道:“据说六朝时朱雀桥的旧址就在这里。朱雀桥在三国时名叫南津桥,是座浮桥。到了东晋咸康时,因城南门改为朱雀门,所以也就称它叫朱雀桥。当时这秦淮河上有二十四桥,数它为最大,相传这朱雀桥长九十步,宽六丈,有敌兵追来时可随时撤除。可惜这桥在陈后主时遭了兵燹。”
大千看着两岸的风光,和湖中来往的画舫,叹道:“这秦淮的风光确实不同凡响,难怪陈后主耽溺于此,连敌兵已到城门口,也不管,只顾叫姬女唱‘玉树后庭花’呢!”
稚柳道:“陈叔宝固然昏愦无道,然而这也是气数,这世事变幻乃是天意,谁人能拗得。你看那村落——”
大千朝稚柳所指的方向望去,远处有一批破陋的老屋,黑压压的瓦脊连成一片。稚柳道:”那里原是乌衣巷旧址,当年王、谢二府宅豪华非凡,但世事无常,不久便颓败了,到唐朝时,刘禹锡已在诗中叹道:‘旧时玉谢堂前燕,飞入寻常百姓家。’到而今呢,更是无迹可寻了。
这秦淮真不愧为销金之地,沿岸青楼酒家挨成一片,卖笑声和丝弦声不时飘来。大千感叹道:“遗迹难找,金粉犹存,实在是件可悲之事。”
两人说古道今,跟着熙熙攘攘的人流进了夫子庙,大千见这里热气腾腾小吃摊林立,便顾不得体面,随便寻了个坐位,对稚柳道:“这烧饼干丝香气诱人,你我来一客解解馋吧!”
店小厮端来了两碗淋着麻油的干丝和一盘烧饼,大千尝了一口干丝道:“平日里吃惯了鸡鸭鱼肉,偶尔吃这东西倒也别有一番滋味。”
稚柳道:“我常听人说,干丝和烧饼是这夫子庙的特产,到这里不饱饱口福,岂不有损你老兄美食家的雅号。”
大千正要说话,背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:“二位仁兄也在这里,真是巧极了。”
大千和稚柳连忙放下碗,回过头异口同声叫道:“你也来了……”
欲知来人是谁,且听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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